神农村,仓堂后檐的灯,亮了整整三夜。
第三夜入暮时,天际压下一层沉雨,乌云遮月,风从山口兜下来,卷起堰口稻叶翻飞如浪。
仓堂内却比这风声还要沉闷。
林晚烟坐在当中木凳上,手中一支炭笔,一纸未完的“仓权议事草图”上已画满圈叉交线。她抬眼,望着对面几个刚散了田契回来的代表人物。
——鲁大山,老账房,管账一辈子,耳朵背得厉害,却眼睛毒如鹰;
——郑三娘,妇工堂主事,眼角风霜,袖子一掀就是十几个“魂契”家庭愿意跟她走;
——杨二狗,年轻庄户,一根筋但直肠子,是这次仓魂“分粮归票制”试行后第一批“主动登记契名”的热血村民;
再加上赵杏儿,瘦高爱说话,三句话不离“家里六口人,全靠仓契养”,如今已是“仓契扶持榜”第一位。
林晚烟喉头微动,正待开口,鲁大山率先“咚”一声拄杖敲地:
“姑娘,你这‘仓魂议会制’,我大致是懂的,可你把‘魂’给了众人,那这仓——还叫不叫神农仓?”
郑三娘冷哼:“姓林的仓,不就成了‘林家仓’?你怕她权大,还不如怕你那一身帐册掖着不清。”
“我掖什么?”鲁大山瞪眼。
“你家那三个侄子,个个领着仓票吃白饭,还敢说不是你写人头写进去的?”
杨二狗见势不妙,挠头出声:“咱不是来吵架的。我就问一句——晚烟姐你说,这仓契今后归谁守?”
林晚烟目光一一扫过三人,缓声道:
“仓,不归谁守。仓,归村守。人契之上,得设魂轮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赵杏儿眨眼,“仓魂还能轮着当?”
“从今往后,仓魂不再是一个人定大局,而是三席议事、一席轮主。”林晚烟语气清晰:“三席为村契代表、账堂监议、妇工堂议主,轮主一年一换,‘一人持魂,两人监魂’。”
郑三娘神色一动:“妇工堂也有席?”
“契中有半数为妇户,妇工堂怎能不参议?”
“好,我举双手赞成。”郑三娘干脆表态。
鲁大山沉吟:“账堂要监事,那得账账清明。”
“所以要你在。”
鲁大山挑眉:“你是想留我?”
“你若愿守清账,神农仓就还有一双清眼。”
屋外风声大作,院中几棵老枣树咔哒摇晃,落叶飘飘,几片打在仓堂窗棂上,像是谁在拍门。
杨二狗看得两眼放光:“那我呢?我也参?”
“你代表的是下一代仓魂契户,能不能参,就看你愿不愿学规学账。”
“我去学!我明天就去跟鲁爷爷抄账本!”
鲁大山啧了一声,眼角竟微微翘起:“你小子记得住一个铜板三分之二是多少?”
“二分加一厘!”
“还行。”
一阵笑声在仓堂中缓缓散开,风似乎也柔和了一些。
但林晚烟却未笑。
她低头,把那张“仓权议席图”最后一笔勾上,正要再写上“魂轮三席”字样时,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。
是小喜子。
“林姐姐——沈秀才回来了,可有人找他,说是在老仓屋等,穿得……怪吓人。”
“什么人?”
“我也没看清,就见他穿着一身黑,背影像老戏台上走水鬼的——”
“哪来的水鬼?”杨二狗拍了他脑袋一下。
林晚烟却顿了顿。
她转头看向郑三娘:“魂契草议,明早出文,明日议事。”
“好。”
“帐本交二狗去抄,鲁爷盯着。”
“嗯。”
“杏儿你回妇工堂,把我写的‘魂轮三约’念给大伙儿听,听完让她们自签,哪怕一个字,也得自己签明白。”
“成!”
她交代完,转身便出了门。
仓堂外,雨已落下,细密如线,一路洇湿了青石巷道。
她撑伞穿过村心,绕过晒谷场,到村西那处废旧仓屋前时,已是灯火全灭的深夜。
屋檐下,一道影子立在风雨中,静默如雕塑。
而沈砚之,就坐在那老屋门槛前,一只油纸灯放在脚边,未点,冷风吹起他衣袂如纸。
“他进去了?”
林晚烟靠近时压低了声音。
沈砚之抬头,眼神平静,语气却带一丝她从未听过的——
疲惫。
“进去了。”
“谁?”
“……旧人。”
林晚烟正待再问,门“吱呀”一声从里开了。
一个穿黑衣、束银带、头束高冠的男子走出,身形高大却极其清瘦,面容隐在伞影之下,看不分明,只听他开口,声音极低:
“沈砚之,你姓沈,血未冷,骨未脱——你躲在这神农村,几时打算躲到底?”
林晚烟心头一跳。
“你是谁?”
黑衣人不看她,目光只落在沈砚之身上:
“你若还记得王府旧训:魂可入民,仓不归私。你可知你今日之举,已越了界?”
沈砚之缓缓起身,雨中衣袍微湿,他仿佛轻轻吐出一句:
“仓本非王物,仓魂归民,是林晚烟教我的。”
黑衣人笑了,笑意冷如深井冰。
“……王妃若知你这话,会将你关回大狱再炼三年。”
林晚烟一把拉过沈砚之,冷声道:
“谁炼谁还不一定。”
黑衣人盯了她一眼,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,抛来。
是一颗白棋子。
“你若真执迷不悟,那就守你这‘仓魂民志’到最后。只盼你守得住。”
“仓后天井,夜落白棋,有人窥魂局。”
他说完,转身而去,衣袍裹风,片刻便没入黑夜雨雾中。
沈砚之低头看着掌心那颗白棋,半晌未语。
林晚烟盯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,心头波涛未平,忽问他:
“你……不打算告诉我,到底什么来头?”
沈砚之转头看她。
那一瞬,眼中掠过一道从未有过的,复杂到极致的情绪——像山雨将至前,江河倒卷的沉黑。
他只道:
“以后你会知道。只是到那时,我可能……不在你身边了。”
林晚烟怔住。
翌日清晨,风雨初歇,神农仓外积水未退,泥泞间却已踏出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。天边破晓微亮,一缕金光落在仓魂台正中——那里,挂着昨日仓魂议会定出的木匾:“仓魂三议”。
林晚烟站在匾下,手握一卷议契,一字一句地将昨夜达成的结果宣读:
“自即日起,神农仓以‘魂主一人,三议佐理’为权责之本。仓魂轮主由全村推选,每三季一换;三议分别设:仓务议、田制议、民工议,由群众举荐定任,皆须签契立名,守法履责。”
她身后,三十余位神农村代表围坐于临时搭起的谷布圆席之上,有人衣衫泥泞,有人手握锄柄,但神情俱是凝重。
“我等同意。”
沈大成起身,率先表态。这个曾以“最不信疯丫头”为名的老汉,此刻却像个庄严的长者,拱手作揖。
紧跟着,几个干活最多的主妇与田里跑腿的小伙纷纷站起,一时呼声渐起。
“我赞成!”
“我也签名!”
“咱不能再只听一个庄头的,咱得有咱自己的规矩了!”
议契传了一圈,炭笔划过纸面,留下或潦草或工整的名字。林晚烟眼里光芒微亮——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胜利,而是整个神农村第一次真正“有魂有制”的开端。
“好,既如此。”她扫视全场,“三议提名,将于三日内确定。轮主——”
她话音一顿,众人全看向她。
“——暂由我担任试任期,三季为限。若三季之后丰仓未立、民粮未稳,我愿自动让位,另请贤人。”
台下一片骚动。
“你来挺好!”
“她最拼命了,换谁都不如她懂仓制!”
“我家那口子说了,就跟着你干!”
林晚烟没笑,反而低头将议契仔细收起,郑重锁入仓后的“魂柜”之中。那里,从今往后,将不只锁着粮和票,还有属于一整个村落的信任。
议散后,众人逐渐散去。
沈砚之站在林晚烟身后,目光静如止水:“你在仓魂契后,加了一句话——‘本仓制度不得官改,不得强夺’。”
林晚烟:“嗯,我不信朝廷,也不信官署。咱从一碗饭团起家,仓魂就在民心,不在公印。”
沈砚之低声:“你这是给自己挖坑。”
“那也得我来挖。”她看他一眼,神色坚定,“不然以后仓制落了谁手上,那才是真坑。”
两人对视片刻,沈砚之忽轻声:“昨日夜里,有人给我丢了颗白棋。”
林晚烟动作一顿:“又是……那个‘栎川风’的人?”
“或许。”他手指捏着那颗棋子,低语道,“他让我‘守不住魂局’,你说,咱这魂局,是不是太招人眼了?”
林晚烟没应声,却是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天色——东边霞光正亮,可西边,却有一点阴云未散。
……
仓后老井边,赵杏儿正蹲在泥水间。
“咦,这又是啥?”
她从井口缝隙里翻出一颗白棋——这颗与沈砚之那颗一模一样,但背后却刻了一个字:“风”。
她怔怔看着那字,手指紧了紧。
“谁把这棋丢这儿的?”
风过,带起她肩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,一只灰白老鼠从井边草垛窜过,吓得她一哆嗦。
“风……”她呢喃一句,“该不会是……哪户姓风的来暗算仓魂吧?”
她没多想,揣起棋子,连忙往林晚烟屋里跑。
“林姐林姐!我捡到宝了!”
“什么宝?”林晚烟从灶台后头探出半个脑袋。
“你快看!”
赵杏儿献宝似的将那颗棋子递上。
林晚烟接过一瞧,神色顿凝。
“这跟沈砚之那颗是同一批的。”
“啊?”赵杏儿瞪眼,“他也有?那咱是不是被盯上了?!”
“别乱说话。”林晚烟低声,“这不是吓唬,是挑衅。”
她迅速收起棋子,将它同前一颗一并收入药柜夹层中。
——看来,那群在暗中窥探的“棋手”,并未真正退场。
……
黄昏时分,神农仓里,木牌墙上多了三张新契文。
分别写着:“仓务议推举候选:沈大成、伍二牛、吴寡嫂”;“田制议推举候选:谢三郎、赵五娘、童大嘴”;“民工议推举候选:张苦儿、杏儿、老马爹”。
选民名册下挂着签名册,三日后投票议定。
村里人围看得热闹,小孩子在边上打闹。
童大嘴嗷嗷叫:“我不选我自己,我选吴寡嫂,她煮的饭香!”
赵五娘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:“你不选我,我晚上不让你吃饭!”
一群人笑作一团,原本紧绷的空气也慢慢松下来。
但就在这夜深人静时,一道身影悄然入了神农仓后的小道,脚步极轻。
那人穿着普通村布,但袖口却微微掀起——隐约露出一截青色暗纹,纹上,是一颗……被割裂的“仓魂图样”。
风吹灯摇,仓魂台上的烛火轻轻晃动。
——暗影已动,风局将启。